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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专访《冬去春归》导演康成业
2021-03-26

“本科就读于武汉,学习导演专业,2016年毕业,后求学于北京电影学院。疫情爆发的最初,并未身处武汉,却在家中坐立难安。年初三,瞒家里人回北京工作,辗转抵达武汉,一面做着志愿工作,一面携团队,记录这座城市当下的境遇,完成了《冬去春归:2020疫情里的中国》。”


这是《冬去春归》导演康成业在豆瓣上的自述。


如今,武汉的春天俨然到来,满城的樱花热烈绽开,集市的热闹与烟火气也弥漫在上方,笼罩着这个城市曾经经受的疮痍。只有翻看网站上的影像资料,人们才会回忆2020年初武汉疫情给整座城市与她的人民带来的沉重灾难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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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冬去春归》是这样的影像资料之一。


2020年春,武汉疫情爆发伊始,康成业就打算奔赴武汉,完成一部记录疫情下武汉的纪录片,没有想好确切的主题,就是想把整个事情记录下来,呈现给所有观众。最终,他担任总导演,老朋友曹俊龙担任制片,获得了优酷平台方的资金支持,完成了《冬去春归》的制作。


《冬去春归》共3集,每集25分钟,选送版本获得了2020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中国故事”优秀纪录短片荣誉。在优酷上播出后,观众反响良好,影片的豆瓣评分8.1。康成业团队镜头抵达抗疫前线,也来到了武汉的街头,记录下来最真实的武汉故事,要让疫情里的武汉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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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冬去春归》后,团队又完成了《冬去春归》第二季——《原地生长》的制作,聚焦后疫情时代的武汉,通过影片让疫情里的青春留下痕迹。从复课到复工、应届高考到应届毕业,接地气地讲述武汉“重新出发”的故事。


两季,七集,两百多分钟,康成业团队的镜头完整地记录了武汉从疫情爆发,到缓慢恢复的整个进度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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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真实消灭恐惧


康成业不是武汉人,但大学是在武汉度过的,对武汉有着深厚的感情。


来到武汉后,他把影片拍摄思路设定为“三重门”——在中国、在武汉、在医院。在他看来,疫情之下,中国是一扇门,从世界到中国,看到的是一番景象;武汉是一扇门,从中国到武汉,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而医院是最后一扇门,从武汉到一个个医院,感受又跟前面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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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透过这三重门,给观众呈现疫情之下每一个鲜活的个体。


由于资金、防疫物资紧张等原因,只有他与制片人曹俊龙两个人进入到医院这最后一重门拍摄。在医院蹲点拍摄40多天,一开始跨过隔离门时,他还会紧张不安,但真正投入到医院的环境之后,恐惧便消失了。


无论是医生们集体开会商量商讨病例,还是病人突发情况医护赶来救治,抑或是各种医疗仪器所发出的“滴答”声,医院里,所有人团结一心地打一场反击未知病毒的战役,整个医院呈现出高度和谐的氛围。除了武汉同济光谷医院、武汉中心医院等,团队还到了武汉方舱医院进行拍摄,积累了大量拍摄素材。同时,康成业本人录下了许多vlog素材,打算日后进行整理和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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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成业看到了真实的武汉,真实的抗疫战争,看到了所有医护人员的专业和努力,他希望透过镜头,把“真实”传递出去,用“真实”去对抗所有抹黑抗疫努力的言论。


“就像看恐怖片,你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害怕的。但他出来之后,你就不害怕了,看到真实是消灭恐惧的最好方式。”


相信这个时代有美好之处


在选送版本中,《冬去春归》是以武汉街头的热干面切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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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拍摄前,团队到热干面摊位上踩点,康成业留意到当时很多医生在摊位上吃面,吃完面后又穿上了防护服回医院。在他看来,热干面是彼时医生冲锋上战场的号角。热干面代表了武汉,代表了生存,代表了人情味,这是蕴含极大能量的战疫符号。


除了医护,康成业的镜头还对准了疫情下武汉一个个平凡的个体,热干面摊上的老板、帮助运输防疫物资的志愿者、特殊时期下升学与毕业的学生……在展示抗疫作战的坚定与勇气的同时,还呈现了平凡生活中的温度与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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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真实去对抗恐惧,用记录去传递美好,康成业的纪录片,是有“温度”的,它展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日记式的记录,而且是潜藏在每个镜头底下人与人之间最朴素和真挚的感情:每个人都为生存而战:为自己生存而战,也为别人的生存而战,携手等待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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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原地生长》的时候,康成业与团队踏踏实实地留在武汉四个多月,陪伴主人公一起成长,并且见证整个城市逐渐康复。他希望透过两个季度的纪录片,告诉屏幕前的观众:相信我们这个时代有他的美好之处,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带着“原罪”去拍纪录片


观众的评价以及所获的荣誉是对影片和导演莫大的肯定,可对于90后导演康成业来说,他更多感受到的是如芒在背。


“在这种重大灾难题材上面,你去做纪录片的时候,就是带着原罪去做的。”


从武汉街头到医院前线,康成业遇见不少消费武汉、消费疫情的媒体,以至于他在拍摄的过程中,都在不断自我质疑:他们团队拍摄行为的本身,又与他所不屑的、消费武汉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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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期间,康成业去找过一位医生,想要拍他的经历,但跟医生聊完后,康成业放弃了。那位医生说到,如果是因为他的能力没有救过来病人,他会觉得自己在杀人。这恰恰是疫情期间许多医护人员所经历的心理煎熬、心理创伤的一个缩影。


徘徊在不齿消费疫情的行径与质疑自身拍摄行为之间,矛盾如影随形。在康成业看来,纪录片能够做的只是把事情呈现给观众看,但很多时候,这样的呈现是通过揭露被摄者伤口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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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朋友之托去拍摄当时一位“最美志愿者”出院时,康成业近距离感受到镜头的荒谬性:志愿者出院那一刻,所有媒体蜂拥而至,等她上车时,所有媒体蜂拥而“撤”。而康成业选择跟着志愿者到家,聆听她的感受。很多时候,做纪录片需要把视角退一步,才能呈现相对完整的“真实”。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在武汉期间,康成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目的去武汉的人,也有许许多多体现人性至善至美的生活碎片,他积攒了大量素材。尽管自我质疑并未伴随影片获得的好评消失,康成业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纪录片的价值。


“我们手里素材过若干年之后他会更有价值,几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后的人们再去翻看我们现在拍的东西,纪录片的价值才能凸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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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武汉,正如片名所言,同时也是包括康成业在内所有人的心愿——冬去春归。热干面迎来了它的顾客,医护人员迎来了康复的病患,老师迎来了学生,整个武汉迎来了她的春天。


对于康成业来说,故事尚未结束,等到疫情彻底过去,我们彻底迎来正常的生活时,他还要好好沉淀手中拍摄的素材,让吉光片羽的人性光辉在历史长河中焕发动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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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ZDOC x 康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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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ZDOC:拍摄纪录片《冬去春归》的出发点是什么?

 

康成业:我本科是在武汉读书,我在武汉待了很长时间。最开始做这个内容,是因为我朋友圈有一半的人在武汉,我特别想去知道他们此时此刻的经历。

 

GZDOC:影片拍摄思路是怎么样的?

 

康成业:还没到武汉时,设想按照各种不同行业等等去规划选题。但当我去了武汉之后,我就将选题改成了三部分:在医院、在武汉、在中国。

 

因为我觉得此时此刻的,当时的武汉,中国,乃至世界,就是三重门:当你跨过了中国这扇门,看到中国,是一个不同的状况,而你从中国这扇门跨到武汉那扇门的时候,它是一个大门里面的小门,你又会瞬间感觉不一样。

 

GZDOC:为什么选择以“热干面”作为影片开头的切入角度?


康成业:纪录片里,有一集专门讲武汉的故事,也就是市民生活。


去了武汉之后,我们发现此时此刻的主题应该叫生存。这个时候不要说什么坚强勇敢、信心对抗……那个时候所有人处于恐慌状态,所有人都是为了生存。


而我觉得生存对于武汉来讲,就是吃一口热干面。


踩点的时候,热干面摊位上是有很多医生的,这个热干面的意义就变得不一样了,它是每一个上战场的战士冲锋的号角。

 

GZDOC:当时有很多聚焦疫情的纪录片,《冬去春归》相比同题材的纪录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康成业:我们的都是独家的素材,没有给过其他任何人。

 

优酷上《冬去春归》其实是两季,第一季是三集,第二季也叫做《原地生长》,一共四集,片长其实加起来达到200多分钟了,完整地记录了武汉从疫情开始到武汉疫情几乎结束,从高考到出成绩,甚至说是武汉的复工复产。

 

GZDOC:拍摄过程中会不会自我怀疑?

 

康成业:我其实在拍的过程中,不断在自我质疑这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在这种危险的题材或者灾难题材上面去做纪录片的时候,就是带着原罪去做的,当中充满了各种负罪感和愧疚感。

 

但是我后来渐渐发现,去记录他们之后,是会给他们一定的力量的。在这个过程中会感觉到一些人性的温情。

 

GZDOC:医疗物资本来就很紧张,大家都去拍摄的话,怎么去平衡医疗物资的分配?

 

康成业:拍摄《冬去春归》时,医院里的素材都是由我和制片人曹俊龙两个人完成的。

 

我觉得这也是我一直愧疚的原因,我没有任何想要消费武汉的想法,但是我在武汉看到了90%的人都是在消费这座城市。这是我特别难过的地方。疫情结束后我们为什么要拍《原地生长》?因为我发现武汉疫情结束后,所有媒体一夜之间全都走了。

 

我们继续待在武汉拍了4个月的时间,拍摄包括今年的高考生,他们生于非典、考于新冠,包括在家学习的孩子们,包括正在恢复的幼儿园老师,把幼儿园变成了烧烤店,这才是疫情里的中国,这座城市他是怎么样在靠自己方式去恢复,都是值得记录的。

 

GZDOC:您说到,当时很多媒体去过度消费武汉,这会不会让您对纪录片这个行业产生质疑?


康成业:我觉得什么地方都有好人,都有坏人,看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像初心这件事就很重要,每个人的心是怎么想的自己清楚,每个创作者表达出来的东西观众也能够看得见。


我亲眼见过无数媒体曲解抗疫,做一堆话题性的东西在抖音上引起关注。以至于你在做这个题材的时候,即使是出于好的初心,你都会去自责。


我们这个纪录片如果有一点点的作用的话,我觉得就是在去对抗那些不好的发声。


既然有人要用不好的发声去博取流量获取关注,甚至攻击我们国家,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真实呈现给别人。可能我们的传播度并没有那么高,但是起码能让更多人去看到一些真相,传递一些更加美好的东西,要去相信这个时代。

 

GZDOC:您刚刚说到生存,当时只有您跟制片人两个人到医院拍摄,会不会对自己的“生存”产生顾虑?


康成业:刚开始的时候会。


我们当时花了两天时间学习穿防护服,第一次进医院的时候会害怕,因为要穿过几道隔离门。但是进到里面的时候就不怕了。像我刚刚说的这三重门,最后一重门就是医院的,在中国、在武汉,在医院,跨过了医院这扇门,你进去之后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个时候整个医院里面的忙碌的状态,所有人团结一心,会出现一种极度和谐的状态,就没有恐惧这件事了。

 

GZDOC:影片呈现的在医院的节奏是很紧张的,但街头又是冷清寂寥的,在街头拍摄医院拍摄的感受分别是怎么样的?


康成业:在街头你会觉得恐惧,基本看不到人,你会觉得太可怕了,这种恐惧很强烈。

 

但进了医院会觉得这里很和谐,当所有人都投入到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没有恐惧这个事儿了,这里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GZDOC:团队在拍摄过程中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康成业:事情过去了之后,不会觉得有什么困难和阻碍。


在防疫物资上,我搭档曹俊龙一直在解决这个事,他把这些事情都做得特别好。


我们对优酷也特别感激。他们在这部片子上给我们的支持和帮助特别多:每天晚上通宵开会,包括项目的立项推进等等,监制帮我们争取很多,大家都是以一个极好的初心去做的。


那个时候武汉状态大家都太和谐了,如果说有什么困难和阻碍的话,可能是由于我们是非官方的拍摄,在沟通以及与别人建立信任的过程会有点难,剩下的就是解决自己心里的畏惧感。

 

GZDOC:《冬去春归》与续集《原地生长》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康成业:做《冬去春归》的时候,因为着急,我们拍得比较匆忙,而且后期制作更多的时候会用解说词。


但是做《原地生长》的时候,我们花更多时间去陪伴我们的角色去经历事件,比如说高考,需要从5月复课,一直拍到他7月高考,到后来出成绩。要去用那种最传统的直接电影式的拍法,扎扎实实待在人身边,跟着主人公去成长


GZDOC:《冬去春归》播出之后,观众的评价非常高,你有怎么样的感受?


康成业:这个过程会有一个变化,早期的时候大家评价高的时候,其实是开心的。


然后你就发现其实是希望自己片子被更多人看到,这样的话可以传递出来更多好的东西,然后让更多人去看到真实的状态。


因为那时候大家都面临着恐惧嘛,而我觉得消除恐惧的最好方式就是呈现出来一个真实的东西,当恐惧成为现实了你就不害怕了。


所以呈现真实本身就是消除恐惧的最好方式。

 

GZDOC:您认为纪录片的价值在哪里?纪录片产业的未来应该是怎么样的?

 

康成业:我觉得纪录片的价值不在于当下,而在于未来。我们拍的这些东西,一定是给后来的人去看的,几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后的人们再去翻看我们现在拍的东西,纪录片的价值才能凸显出来。

 

如果再过了几百年之后,有一个历史学家他需要去研究人类历史重大灾难之下的高考这件事情的话,他只能打开优酷,因为其他地方没有。就是《原地生长》的另外一个属性和责任。

 

我觉得纪录片破圈这件事可能要再等等,但是未来肯定是越来越好的。

 

等到青年导演做出更多更好的纪录片,等到这个时代是我们的,从观众到导演,一定会有更好的纪录片氛围。

 

GZDOC:通过《冬去春归》,团队希望给观众传递什么信念?


康成业:如果用一句话概括的话,那就是看到勇敢,看到真实,看到爱。

 

GZDOC:《冬去春归》获得了2020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中国故事”优秀纪录短片荣誉,对此,您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康成业:非常感谢这个平台,以及许多观众的认可。获得这个荣誉等于跨过了一个门槛,能够帮助我未来创作更多自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