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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ZDOC编辑部:
记忆中的中东还很遥远。当炮群的残晖、扒落的飞机,与紧急撤离的难民,开始出现在我们的手机屏幕上,互联网使置身政变漩涡的阿富汗实时牵动着世界人民的心。阿富汗这一国度,长久以来,无法一言以蔽之。风沙掩盖不了噩梦,所幸还有影像记录过的那一点自由和力量。
我们意外地联系上纪录片《喀布尔,风中之城》的阿富汗裔导演阿巴扎尔·阿米尼,在与他电子信件往来之间,我们切身体会到鲁迅先生那句“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打开来自阿米尼的最近一条讯息,他在回馈给我们的邮件中写道:“非常忙碌”、“夜以继日”、“很久没有休息了”。
“我们正面临着不眠之夜,因为我们正在努力疏散喀布尔那些处境危险的电影人。”
阿米尼:
你好,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我是《喀布尔,风中之城》的导演阿巴扎尔·阿米尼,这部作品以独特的方式展现了阿富汗人民的日常生活。
也许以前我们只是通过媒体或时政新闻了解阿富汗,但这次它将带你走进一个最接近平民生活的真实阿富汗。
当地时间30日,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麦肯齐宣布,美军已完成从阿富汗撤军。从拜登正式宣布美军将撤离阿富汗,再到塔利班控制阿富汗总统府,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短短四个多月时间内,阿富汗局势剧变。恐袭枪击、战火逃亡,混乱动荡的风尘,紧紧笼罩在每一个阿富汗人的生活之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面对塔利班掌权后前路灰暗的电影事业,阿富汗的电影人高呼疾走。此前,阿富汗女导演萨赫热·卡里米怀着破碎的心,公开发布求救信寻求国际支援,呼吁让阿富汗百姓和当地电影事业免于陷入戕害的悲剧。
这封信发出后,在其得到全世界各大社交媒体广泛转发的同时,塔利班也正迅速地攻占一座又一座城市。如今在塔利班的掌控下,有人仍在冒险,疏散身处危险之中的电影人,极力挽救阿富汗的电影事业。
阿富汗裔荷兰导演阿巴扎尔·阿米尼(以下简称阿米尼)是在不眠之夜中奋战的一员,他的长篇处女作《喀布尔,风中之城》获得了第十七届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金红棉”国际纪录片评优单元评审团特别推荐纪录片奖,在全球最重要的纪录片节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作为开幕片放映。
2001年,在巴米扬大佛被塔利班摧毁后,阿米尼被家人送至欧洲,他的人生轨迹开始被迫改变。移民后的阿米尼时常梦到喀布尔,梦中家乡的战争旷日持久,人肉炸弹袭击时常发生。他在二十多岁第一次重返故乡,在2016年拍下德玛赞广场的游行示威,期间两名恐怖分子引爆自杀式炸弹,造成近百人死亡,重伤无数。与他一起拍摄的伙伴,倒在血泊再也没起来,而他因先走侥幸躲过这场浩劫。
阿米尼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始终拒绝展示暴力,并未将德玛赞广场那天的素材加入影片。在纪录片《喀布尔,风中之城》中,阿米尼以舒缓的笔触,记述了喀布尔的一名小巴司机和一对兄弟蒙尘的日常。阿夫欣与本杰明兄弟俩生于战火,长于纷争,二人相依为命徘徊于死亡的边沿;司机阿巴斯口若悬河,负债累累,终日在这座城市里奔波。
用除展现暴力外的方式让观众感受痛楚,看到阿富汗活生生的人,这是导演阿米尼对电影的期望。如今,阿米尼在尽力帮助疏散处于高危境况的阿富汗电影人,他接受了GZDOC的采访邀请,以他的视角向我们道来他与喀布尔的故事。
以下是阿米尼的自述。
我出生在战争时期,当时苏联正遭受最猛烈的进攻。我的家乡是苏联最想得到的前线,我的父亲是那个地区圣战者的指挥官,这使我们的房子持续成为攻击对象。
2001年3月12日,两座巴米扬大佛遭到塔利班政权的残酷轰炸,已面目全非。我的生活也从此发生了改变。那时我13岁,家人把我从阿富汗送到欧洲避难,几个月后就发生了911事件。很长一段时间,我切身体会到恐怖主义会对人类文明造成怎样的影响。
我看到人们狂热信仰某种宗教会愚蠢得多么彻底。我曾以为美国会带来民主和安定,直到我看到超级大国是如何轻易地滥用这些信徒,为了私利玩弄他们。我记得所有这些人,我将永远将他们记在心里,并将继续讲述他们的故事。
移民后,我时常梦到我的少年时代,我在源自亚洲童话的浸润中长大。
从古至今,我们以口相传着这些童话故事,它们反映了本土居民当下的生活。在我们的地区,这是一种传统。我的父亲是我认识的最会讲故事的人,这一点他也继承自他的父亲,然后传给了我。
在阿富汗的乡下,有很多故事至今没有被收集或出版,我发现它们与东亚的故事有很多相似之处。我非常喜欢1950年代的日本电影,我认为那十年间拍摄的所有电影几乎都是杰作。
我决定用影像讲故事。后来我去了伦敦攻读导演硕士,不久后重返故土自己创作。我知道那是阿富汗,也明白我会害怕、焦虑。但对于我来说,不能拍自己想拍的东西,也是一种死亡。
重返阿富汗后,我曾扛着相机,拍摄将行的父亲带着孩子们到彩旗墓地,那是启蒙殉道者墓地。在那里,他们跟死于爆炸中的朋友道别。
在那里,每增加一个新的墓地,意味着引爆了又一颗人肉炸弹,或发生了又一次炸弹袭击。
我永远记得那天,2016年7月26日,阿富汗的亚洲种族哈扎拉人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要求平等的权利和正义。其中发生多起爆炸,94人死亡,400人受伤。片中(《喀布尔,风中之城》)男孩阿夫欣的父亲也受了伤,而他父亲的挚友雷扎当场死亡。
和我一同拍摄的朋友也倒在了一片血泊中。我因先走三分钟,侥幸躲过这场生死浩劫。
每个人都厌恶战争,当地人特别是哈扎拉人,是非常爱好和平的人。他们大多是受过教育的文明的种族。在伊斯兰教传入前的几千年里,这些人一直信奉佛教。一家人通过扫墓对战争中的已故之人表示敬意,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在过去的20至30年间,阿富汗最普通的民众被世界遗忘。
我们看了太多由好莱坞制作的有关阿富汗的电影。他们通常不展示阿富汗人的真实面貌,呈现最多的却是美国士兵的英雄形象。他们用飞机上的镜头俯拍阿富汗人民,并记录他们被轰炸的画面。
当我们通过飞机视角看到那些人时,我们不会对他们产生感情。我们只看到地面上一些小黑点,炸弹丢下去,人就被炸死。所以我想呈现一次阿富汗人民的真实面貌。让全世界意识到,他们有血有肉,也有情感。
因此当美国士兵杀害阿富汗人时,他们不再是点,而是真正的人。
如果你去喀布尔观光,你可能会被当地的色彩和人们的笑容所折服。但这只是表面,表面背后是一层“死灰”。是的,在我的想象中,那就是喀布尔的颜色,一种寡淡的、多风的灰色,带着一成不变的黑暗和寒冷。
正如《喀布尔,风中之城》所呈现的低对比度色调,灰蒙蒙的天空下,人们的感受也是如此。在经历了40年的战争后,你还会期望他们有所不同吗?
我曾听过一种说法,人们存活在他人的记忆和梦里。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好奇地想了解片中主人公的梦。
我自己也总是梦到阿富汗,大部分梦境都与我的童年记忆有关。在梦里总是战争和轰炸。我发现,阿富汗的大多数人只做噩梦,这很正常。如果你生于战争,长于战争,没有人能够指望你再有一个好梦。
如果你能听见,还会有直升机、喷气机和坦克的巨大声音。但周围高大雄伟的山脉会让你平静下来,使你对山后的故事浮想联翩,让你变得不再恐惧。
山的那头,你会惊讶于沙漠之丘阿富汗也会下雪。我们可以看到,在《喀布尔,风中之城》的片尾,喀布尔在白茫茫大雪之中沉沉睡去。
低矮的平顶房上,哥哥阿夫欣用力铲雪、滚雪球,嘴里总唱着“Yellow kitty stay at home, don’t get killed”(小黄猫呆在家,别被杀)的弟弟本杰明,跟哥哥嘟囔着两只小手快被冻坏了。
实际上,我第一次从本杰明那里听到这首歌。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唱不同的歌,那时唱的更多的是鼓舞士气、反对苏联入侵的史诗歌曲。如今孩子们唱着反战的歌,我们可以看到一代又一代的演变过程。
喀布尔,这是一个饱受战争蹂躏的城市,但和其他地方一样,这不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城市。它充满了生灵,还有朴素的阿富汗人民在那里顽强地活着、爱着,渴望着希望。
我跟拍过一个阿富汗中年司机,他为了摆脱困窘,义无反顾堵上自己所有的钱分期买下一辆载客大巴。他说,“三十年我都浪费在解决问题和谋生上了,我大概也就还能活十到十五年。”
我还看见这位贫困潦倒的中年司机,兴致勃勃地陪他年幼的小女儿们游戏。简陋温馨的平顶屋檐下,暂时忘却生计苦恼,喀布尔的亲子时光就那样寂静流走,他的妻子温柔似水,永远在一旁默默地做手工补贴家用。
我可以告诉你,哈扎拉妇女是阿富汗所有其他部落中最世俗和自由的。正如你在我的影片中看到的那样,公交车司机阿巴斯的妻子对被拍摄没有异议。她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如此。遗憾的是,作为一个哈扎拉族男人,我永远无法拍摄其他部落的妇女。
我影片中的故事主要发生在西喀布尔,住在那里的大多是哈扎拉人。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妇女在街上行走、购物,甚至经营自己的生意,雇佣许多男性雇员;但如果你去其他普什图人居住城市,你在街上甚至都看不到妇女,因为她们都呆在家里。
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真实一隅,不只有战争、恐怖主义和塔利班。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阿富汗曾是丝绸之路的主要站点之一,而巴米扬曾是整个国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阿富汗历史悠久,文化丰富。在片尾,司机阿巴斯在墓地弹奏的东不拉,就是一种植根历史的乐器,它有着古老的音色。当地的人们在墓地弹奏阿富汗本土的音乐,为他们被战争夺走生命的挚友歌唱,在悲伤和痛苦中生存下去。也许这就是宽容的文化。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相互连通的时代。就像一部作品的诞生:阿富汗导演、中国制片人、荷兰剪辑师,还有德国和日本的资金,共同促成了《喀布尔,风中之城》。其实这里面没有太多文化冲突。
如果你在乎拍一部电影,或向世界讲述一个重要的故事,请相信不管你来自哪个国度,人性是共通的。说到人性,国界和文化的差异就淡了。战争也一样,在它背后,人性是如此强大的力量。